作者：王曉輝

1975年8月，晚年的毛澤東因患眼疾，請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蘆荻為其讀古典文學名著。8月13日，蘆荻向毛澤東請教關于如何評價《水滸傳》的問題，毛澤東回答說，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毛澤東的這一番評論，在全國迅速掀起了“評《水滸》、批宋江”的熱潮。我當時讀小學四年級，也稀里糊涂地加入到批判投降派宋江的行列中來。囫圇吞棗地讀了一遍《水滸傳》，基本上沒看明白，能記得住的，也就是武松打虎、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和林沖棒打洪教頭，再就是李逵那句名言：“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宋江是投降派的代表人物，其罪名就是帶領梁山泊接受朝廷的招安。當時我以為招安就是投降，投降就是招安，后來才逐漸弄明白，招安和投降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投降是在戰爭過程中停止抵抗，向對方屈服；而招安則是朝廷對造反的民間武裝的一種安置行為。

【配圖：彭靖雯】

李逵關于招安的金句出現在《水滸傳》第七十一回。此時，梁山泊一百單八將已經聚齊，兵強馬壯，聲名日隆，宋江個人的領導地位也得到鞏固，是時候考慮梁山的未來了。在宋江的心底里，大宋王朝一直是一個神圣的存在，成為體制內的官員始終是他最初的也是終極的夢想。安排好山寨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時令已近重陽，梁山泊大擺宴席，飲酒賞菊。宋江酒量不行，一喝就醉，一醉就要寫詩，一寫詩就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不，宋江又喝高了，乘著酒興，寫了一首《滿江紅》。詞的最后一句是：“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寫完后又讓山寨歌唱家樂和現場演唱。

樂和唱這個詞，正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只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黑旋風便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只一腳，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

我們先看看沙博理的翻譯再接著討論。

"Day in and day out you talk about amnesty," Wu Song shouted. "You're cooling our enthusiasm!"

And the Black Whirlwind glared and exclaimed: "Amnesty, amnesty, who needs a frigging amnesty!" He kicked over the table, smashing everything on it.

招安是用勸說或籠絡的手段使反對的力量歸順，是朝廷對民間武裝的一種懷柔手段。接受招安的一方，一般不會被追究以往罪過，可能還會獲得一些職務和金錢上的優待。沙博理用amnesty來翻譯招安，amnesty的英文解釋是the act of an authority (as a government) by which pardon is granted to a large group of individuals，很接近中文的“特赦”或者“大赦”。

武松對招安很反感，所以他說“冷了弟兄們的心”（cool our enthusiasm）；李逵是個粗人，發飆的時候自然會說粗話，“招甚鳥安”這樣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再自然不過了。沙博理的翻譯是who needs a frigging amnesty! （誰要你的鳥招安！）frigging在《牛津詞典》里的解釋是：(taboo, slang) a swear word that many people find offensive, used to emphasize a comment or an angry statement to avoid saying "fucking"，意思是為了避免使用“fucking”而說的粗話，相當于“該死的”“他媽的”。其實，frigging與fucking的意思一模一樣，是百分百的等效翻譯。對比了《水滸傳》的另一個譯本，果然，登特-楊將這句話譯為 "Beg for amnesty, beg for amnesty, beg for what fucking amnesty!" 兩位譯者的翻譯簡直可以互為注解。

梁山將領中反對招安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宋江在責罰了李逵之后，又問武松：“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小說中武松沒有接話，可見心中還是十分不滿。這時，魯智深說了一句話：“只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魯智深性情耿直，心地一片光明，宋江對他十分尊重，言必稱“吾師”。宋江解釋說：“眾弟兄聽說：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有日云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竭力施功，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別無他意。”

沙博理的譯文：

He turned to Wu Song. "Brother, you're an intelligent man. I advocate amnesty so that we can return to a respectable life and become government officials serving our country. Why should that cool your enthusiasm?"

"All the ministers today, whether civil or military, are crooks," said Sagacious Lu, "and they've got the emperor fooled. Those rogues are as black as my cassock. Who can wash the imperial court clean? An amnesty won't solve anything. Let's have a ceremonial parting, and tomorrow each can go his separate way and be done with it."

"Listen to me, brothers," said Song Jiang. "The emperor is sacred and pure. Because he's surrounded by corrupt ministers he's temporarily confused. But the day will come when the clouds will part and the sun will emerge again. He'll know that we act on Heaven's behalf and never harm the people, and he'll pardon our crimes. We'll serve the country with one heart and strive to distinguish ourselves. What could be finer? That's why I hope we'll be amnestied soon. I want nothing else."

漢語中有很多復合詞組，我們使用的時候習以為常，但是如果翻譯成外語，就會顯得重復。宋江所說的“改邪歸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改邪”自然就會“歸正”，況且宋江一直自詡是在替天行道，如何“改邪”？沙博理根據上下文，譯為return to a respectable life，非常貼切，也便于外國讀者理解。

魯智深所說的“滿朝文武”指的是文武官員，All the ministers today, whether civil or military，這種修飾語后置的表達方式在英語中很常見，值得認真體會。比如，國際會議主持人致歡迎辭時經常會說“親愛的新老朋友們”，如果翻譯成dear old and new friends，雖然也不能說不對，但邏輯明顯松散，最好還是采用修飾語后置的方法，譯成dear friends, both old and new。沙博理用了兩個同義詞，crook和rogue，來翻譯奸邪、奸詐之人，避免重復。“直裰”是和尚穿的斜領長衫，英語中恐怕沒有單獨對應的詞。因為直裰與基督教中神職人員所穿的黑色長衫差不多，所以沙博理就用cassock來翻譯。

中國人喜用四字成語，簡潔明快，鏗鏘有力，但是翻譯成英語往往就會失去簡潔有力的效果。宋江所說的“云開見日”四個字，翻譯成英文就成了but the day will come when the clouds will part and the sun will emerge again，用了16個單詞。宋江期盼的“云開見日”，就是招安，最終的目標還是回到體制內當官，出人頭地（to distinguish ourselves）。

當年連啥是招安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跟著老師和同學評判宋江招安。如今，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再讀《水滸傳》，感悟自然加深。其實，宋江真的很不容易，梁山除了招安恐怕也沒有更好的出路。

作為梁山大當家的，宋江可以選擇的路并不多。有人說，為什么不推翻宋朝，自己當皇帝呢？這純屬是幻想，以梁山的力量，根本做不到。不僅實力不夠，就是道德、道義上也不占優勢。宋王朝當時雖然腐敗，但還不至惡貫滿盈，如果把歷代帝王放在一起比較，也許宋朝天子的排名還很靠前呢。也就是說，宋朝的氣數還未盡。從梁山自身的素質看，也不合格。以宋江為首的一百零八個人中，不識字的、開黑店的、殺人越貨的、攔路搶劫的占相當大的比例。即便是宋江本人，喝過幾瓶墨水，但幾杯酒下肚，立刻原形畢露，不是舉止失態，就是胡亂題詩。這樣一批人，干不成大事兒，即使他們的破壞力足夠大，把天下搞亂了，也沒有能力建立穩固持久的政權，后來的李自成起義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那么，繼續在梁山泊打家劫舍當強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也很快活嗎？如果是這樣，李逵、孫二娘、張青他們也許覺得很爽，但這樣的日子只能在亂世中過得一時，絕對不可持續。如果朝廷將類似岳家軍這樣訓練有素的部隊派上來，宋江能扛得住嗎？還有，強盜也是需要接班人的，新鮮血液哪里來？即便是改朝換代了，新政權也斷不會允許梁山的存在。

如此一來，宋江也只剩下一個選擇，那就是招安。在電視連續劇《水滸傳》中，李雪健飾演的宋江遙望著遠方，憂心忡忡地說：“我總得要為兄弟們的未來著想啊！”我相信這是宋江真實的心境。

招安的路是艱難的，招安的結果是悲催的。為了招安，宋江可謂煞費苦心，不惜去討好梁山泊的仇人高俅，甚至連宋徽宗的女朋友李師師的關系都用上了，但結果又如何呢？朝廷還是不拿你當自己人。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與實力，宋江又是打大遼，又是征方臘，結果把自己的隊伍打殘了，一百單八將就剩下了三十六人。此時的宋江，籌碼用光，價值歸零，等待他的是朝廷的一杯鴆酒。

清代文學家張潮說，《水滸傳》是一部怒書。快意恩仇的豪邁和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氣概，讓人們在書中找到了發泄心中不平的出口。梁山上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風云際會，仿佛天上的流星一閃而過，留給人們無限的遐想、感慨和講不完的故事。